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和其他民警不同，邢运伟的“战场”不在街头巷尾，而在电话两端，一扇门内外，抑或是一个沙发的两侧。作为一名反诈民警，他的“对手”是巧舌如簧的诈骗分子，而他的任务，是在受害者按下转账确认键前把他们从骗局中“抢”回来。 这个“抢”的过程，靠的不是力气，而是话语、耐心和设身处地为受骗者着想的同理心。邢运伟的手机里，存着许多特殊的信息。逢年过节，或是天气突变，总有几位老人给他发来问候，或是提醒“邢警官，降温了，出警多穿点”。这些温暖的碎片，是他在“无形战场”上的勋章。 作为北京市公安局石景山分局反诈中心的负责人，邢运伟守护的不仅是“钱袋子”米博体育app，还有受害者崩塌的社会信任、濒临破裂的家庭关系与生活信念重建的希望。再多做一点 在成为一名反诈民警前，邢运伟曾在派出所当过治安警，在刑侦支队专攻过“入室盗窃”案。 2020年，电信诈骗案件高发，他被选中成为石景山公安分局刑侦支队反诈中心负责人。而邢运伟的工作，从打击犯罪，逐渐转变成反诈宣传和精准劝阻。 他第一个直观的感受是，“要开始大量和人打交道了，而且这些人，不是过往工作中面对的犯罪分子。” 开始反诈劝阻工作不久，一位年轻女孩给了邢运伟很大触动。她在下班路上接了一个自称“京东客服”的电话，以影响征信为由，在40多分钟的车程里，被诱导从多个借款平台贷出57万元，全部转给了骗子。同乘的同事发现情况不对，这才带她来报警。邢运伟和同事争分夺秒地止付，但12张涉案卡里的钱已被瞬间转移一空。 邢运伟感到遗憾又愧疚，年轻女孩刚工作一年时间，听到“对不起，钱没拦住”的时候，没有说话，默默道谢后转头就走了。 第二天，邢运伟打去回访电话，女孩告诉他，自己要回老家了。“她说，‘这些钱都是贷的款，我害怕，不知道一个人在北京该怎么活’。”电话那头是长时间的沉默。 “我怎么这么没用！我们还能做点什么呢？她可能用五六年才能还清贷款，心里的创伤又要多久能愈合？”邢运伟被巨大的无力感和愧疚感包裹。 从那一刻起，邢运伟下定了决心，反诈工作绝不能泛泛而谈，不能抱着“我讲了，你不听，后果自负”的心态。“无论希望多么渺茫，我都要竭尽全力去争取，不放弃任何一次劝阻的机会。”邢运伟进行反诈讲座后解答老人们的疑问。受访者供图坐下来倾听 李阿姨遭遇了虚假投资诈骗，公安机关获得线索预警后，派出所反诈民警多番联系，她拒绝沟通，坚称自己没有被骗，不让民警上门，也不愿到派出所报案。后来，是邢运伟的一句话动摇了她，“阿姨，咱俩约在路边，不带别人，就咱俩说说话。” 在约定的地点，邢运伟等了一个多小时才见到李阿姨，跛着脚，挎着包，满脸焦躁。她告诉邢运伟，第三次接到派出所民警电话时自己烦躁不安，听到对方说还会联系自己儿子，找到社区，就想着出门躲躲，边打电话边下楼时一脚踩空，先是崴了脚，接着又摔了腿。 邢运伟坚持带她先去医院，但李阿姨拒绝了，拉着他顺势在路边台阶上坐下。李阿姨70多岁，退休前是一名教师，小区里多是老同事，她不愿大家知道她遇上的这件“蠢事”。儿子就更不能说，向来在家里有话语权的母亲，怎么会在投资上栽这么大一个跟头。 李阿姨的情况和邢运伟遇到的许多老人一样，被骗后难以置信，除了被掏空的积蓄外，几十年来身份地位、社会价值、家庭角色的坍塌连带着生活的信念都被埋葬在骗局里。 邢运伟很自责，反诈劝阻是为了让诈骗终止米博体育app，避免老百姓有损失，但这么鲁莽让受害者接受被骗的现实，反而忽略了他们真正在意的点。他告诉李阿姨，事情可以不让家人知道，但也别憋在心里难为自己。 终于，李阿姨缓缓道出被骗的经历，一个多月前米博体育app，关系特别好的朋友推荐给她一个投资平台，她下载后陆续往里投钱，尽管过程中有怀疑，她依然选择相信朋友，相信自己的理财能力，前后投入30多万元。 当邢运伟将一切不合理之处剖开给她看后，李阿姨坐在台阶上号啕大哭。 她告诉邢运伟，自己压抑了一个多月的心终于敞开了。这一个多月里，她不敢把遭遇告诉爱人和儿子，羞耻感攒成一块大石头压在她心里。 一阵放肆大哭后李阿姨站起来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米博体育app，“走吧，我去报案做笔录。”虽然还是跛着脚，但邢运伟看出，老人的精神状态一下松弛了，笼罩在脸上的紧张感慢慢散开。邢运伟正在一名事主家进行劝阻。受访者供图用巧劲儿，不能急 刚开始做反诈民警时，邢运伟也毛躁，恨不得一顿输出就把骗局铺开让受骗者看个明白，使大力气将困在骗局里的人揪出来。 随着李阿姨这样的受骗者见得越来越多，他意识到，蛮力不行，得使巧劲儿。这“巧”不是巧舌如簧、花里胡哨，而是要以对方的身份去理解他们当前的困局，哪怕仅仅是坐下来倾听。许多事主尤其老人，给邢运伟的印象就是，“太孤独了，周围的人不少，但能好好听他们倾诉的人几乎没有。” 着急不行，反诈劝阻得有做“拉锯战”的思想准备。最长的一次米博体育app，邢运伟用了将近20天的时间把一个人劝醒。 那一次，预警信息显示事主王阿姨已给骗子转账，但初次联系时，王阿姨态度抗拒，“我有一个投资，但我知道是诈骗，你别管了，我不报案。”随即失联。经验告诉邢运伟，“这种‘清醒’的假象，很反常，恰恰是深度被骗的标志。” 首要任务是保护她的银行卡，但更大的挑战是找到她本人。王阿姨只是临时租住在石景山区，信息不全。通过多方联系，邢运伟才了解到阿姨复杂的家庭背景，与老伴分居，独自照顾残疾儿子大半生，晚年想“为自己活两天”才搬出来躲清静，却在此刻遭遇诈骗。 电话不接，邢运伟就发短信，“阿姨，我是石景山反诈中心的邢运伟，您可以去核实我的身份。我绝对不是没事来骚扰您，但我坚信您遇到了问题，不能再转账了。”前三天石沉大海，第四天，电话终于被接起，那头是烦躁的声音：“你怎么那么执着？我在大连玩，你冻结我的卡干什么。” 电话一次次被挂断，邢运伟一次次重拨。“你不接，我就再打。”邢运伟的态度不强硬，但很执着。渐渐地，阿姨的态度从对抗变为无奈米博体育app，“没见过你这么轴的”，她最后终于愿意听下去。 邢运伟没有直接给投资平台定真伪，他和王阿姨聊“杀猪盘”，“阿姨您想，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，主动嘘寒问暖，还带您赚钱，这种‘人财两得’的好事，凭什么就落在您身上？您经历过的困难不少，但咱冷静下来想，‘天降良机’这种事儿本身不就是一个巨大的漏洞吗？”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。邢运伟趁热打铁，建议这位曾当过老师的阿姨自己去搜索“杀猪盘”案例。三天后，王阿姨主动打来电话，声音颤抖，“我知道了，我被骗了。” 她说在两个软件上搜到了自己那个“完美男友”的照片，发现是盗用的一名四川男模的图像。她私信求证后，才彻底醒悟。 损失了五十多万元的王阿姨说，“我这一生太多磨难，这次又买个教训。谢谢你这么执着。” 邢运伟此后一段时间持续关注预警平台，王阿姨的信息再没有出现，这对他而言，就是最好的消息。在户外反诈宣传活动上，邢运伟解答群众疑问。受访者供图“树洞”民警 为了更好了解当事人的心理活动，邢运伟近几年开始学习心理学。在一次课堂上关于亲子关系的讨论中他突然悟到，血缘关系的存在有时候反而会成为关系维持的桎梏。朋友、同事，甚至陌生人之间相处会客气讲理、关爱有加，反倒对亲人疏忽大意。 绝大多数被骗的老年人有这样的困境：夫妻感情不和、家里遭遇过重大变故，子女不在身边、关系疏离甚至僵持。在劝阻老人过程中，反诈民警通常会联系老人的子女，邢运伟往往多说一句，“多关心关心你母亲（父亲）。”很多时候，这话对方不爱听，但他愿意去“得罪人”。 邢运伟想到自己的父母，也总对他讲，“你忙你的”“不用你管”“我们自己处理”。老人对孩子的依恋不会像孩子幼时对父母的依恋那般外显，情感被“收”起来，并不是不需要。 真诚是敲门砖，给他带来了超越警民关系的信任。许多被邢运伟帮助过的人，把他当成了可以倾诉的“树洞”。 一位被骗走父母抚恤金的大姐，因这笔钱引发家庭矛盾后，向邢运伟倾诉自责与焦虑。邢运伟不仅安慰她，还给她出主意：“坦诚向兄弟姐妹承认错误，在自己能力范围内补偿米博体育app，慢慢修复关系。” 一位高学历的单身父亲，在丧妻后独自抚养幼子，压力巨大，渴望通过网络寻找伴侣重建家庭，结果被骗。他不断向邢运伟倾诉内心的压抑、工作的困境和自我怀疑。邢运伟不仅帮他分析被骗的心理动因，还给他推荐心理学书籍，鼓励他积极生活。持续几年的联络，邢运伟获得好消息，这位父亲考了教师资格证兼职干起家教，还即将再婚。 和他走得更近的是一群老人，“他们愿意跟我分享那些不愿对子女或身边人讲的话，我也很乐意帮助他们。”逢年过节，或者是恶劣天气预警，邢运伟的微信里会收到许多关心、提醒、祝福图片和短诗。“能被他们惦记着，说明他们真的走出来了，并且愿意信任我。” 有些人送来锦旗，有些人想带着家人请他吃饭，还有老人坐一个小时公交车来到警局，就为当面说句感谢，局促地给这位和自己儿子一样大的年轻人鞠一躬。 这些反馈，于邢运伟而言是一种动力。 日常劝阻工作极耗心血，会遭遇拒绝、质疑，甚至谩骂、推搡，持续接触负面信息，情绪低迷是常态。邢运伟有自己的“繁忙疗法”，让新的任务覆盖旧的情绪，同时，这些来自事主的惦记，也能让他很快“支棱”起来。 这些年，邢运伟发觉自己正变得柔软，除了作为法律的执行者，他更是情感的沟通者、心理的疏导者和信任的重建者。 新京报记者 张静姝 编辑 刘倩 校对 杨许丽